上海在湿润的雾气中步入春天，新一年的艺术季也随之苏醒。3 月 11 日上午，Theaster Gates 的个展「多宝阁」（China Cabinet）在 Prada 荣宅开幕，第一批访客在细雨中踏入这座百年宅邸。本次展览中，这位非洲裔美国艺术家以黏土为语言，向来客讲述他对陶瓷的喜爱，为平凡之物提供重新解读的空间，将鲜为人知或被误解的历史叙事照亮。《T》中文版也在次日通过邮件独家专访了 Gates。
「陶艺是一种魔法，将地球上最底层的东西 —— 泥土 —— 变成既美丽又实用的东西。」Theaster Gatese 曾这样表达他对陶瓷的感情。
Gates 对陶瓷的热爱可以追溯至他的学生时代。他 1973 年出生于芝加哥西南部的黑人社区，在爱荷华州立大学攻读本科期间，获得了城市规划和陶瓷专业的双学位。毕业后，Gates 来到日本爱知县常滑市 —— 日本六古窑之一的所在地 —— 精进陶瓷技艺，随后又在南非开普敦大学继续学习艺术和宗教学。
「多彻斯特计划」（Dorchester Projects）是 Gates 目前最有影响力的项目之一。他买下芝加哥南部衰败街区的几座空置的房子，打造成集合了陶艺工作室、电影放映室、黑人文化档案馆等多重功用的「文化绿洲」。通过艺术创作和社会活动，Gates 探索了种族、领土和物品的历史，并将这些与非裔美国人的文化历史和黑人空间的概念交织在一起。
丰富的学术背景，加上持续的对黑人权益相关社会问题的关注，使得 Gates 这个名字伴随着陶艺家、视觉艺术家、装置艺术家、城市规划家和社会活动家等多重身份，一次次出现在大众视野中。不过，陶瓷始终是 Gates 创作中的主角。在他眼中，世间之物都可以是黏土的拟人形态。Gates 形容「陶艺就像做瑜伽」，于他是一种练习，也是一种放松，「只需要做下去，一直做下去。」
2007 年，Gates 在芝加哥海德公园艺术中心（HydePark Art Center）举办了他的第一个大型个展「盘汇」（Plate Convergences）。展览以日本文化与美国南部文化为主体，Gates 虚构了一位名叫「山口正二」的日本陶艺家，以及他在密西西比洲生活、做陶的故事。Gates 擅长用作品为观众创造想象中的景观，在这次荣宅的展览中，他再次运用自己的想象力，为观众构筑了发生在这座百年宅邸中的三幕叙事 —— 访客、幽影、主人。展览名为「多宝阁」。Gates 说：「从小到大，母亲一直将客厅里的珍奇柜称为她的多宝阁 —— 这是美国的通用说法，将存放小摆设的柜子称为多宝阁。」虽然这个 china 是对瓷器的统称，但用在此次展览上是个合适的双关语，并同时包含了美国文化中的集体记忆和 Gates 的个人情感连接两重象征。
展览的第一部分，「访客」。
展陈的第一部分「访客」（As a guest）位于荣宅的宴会大厅，在上世纪是荣家会客的场所，Gates 在这个部分展示了他的个人经历和社群记忆。《沥青画作与工具》这个作品中所使用的沥青继承自 Gates 的父亲 —— 一位一辈子从事屋顶修缮的建筑工人。整幅作品不仅体现了 Gates 艺术创作的过程，也饱含着他对家庭的情感传递。《砖块碎片》和《砖雕》的对话展示了 Gates 对旧砖的回收和再创造，赋予了废弃材料全新的质感和功能。部分展品也体现了东亚文化对他的影响，比方说《中国瓦片的回归》，是艺术家对中国瓦片的研究与再利用。第一部分的展陈形式近乎早期的民族志博物馆。上世纪白人将原住民文化中的日常物件进行了脱离语境的陈列展出，引发了博物馆学中关于「文化挪用」的讨论，而在「多宝阁」中，《黑砖人力车》在豪华大厅中的出现是对这种现象的回溯与讽刺 。值得一提的是，人力车这个主题物件对大部分中国观众而言是非常熟悉的，但 Gates 同样提到了它在墨西哥、海地和美国南部的运用，「当你开始涉及工艺、手艺以及功能和效率时，你会发现这些物品绝对是技术劳动经验的一部分，它们具有一种世界性的魅力」。这是 Gates 对这个全球化时代下「劳工」的一些思考，也是对平行存在的文化关系的一种表达。在这间展厅中，Gates 融合了东亚和非裔的意识形态，创造了一种杂交的、想象中的世界。
Theaster Gates，《黑人砖立车》。
展陈的第二部分「幽影」（As a ghost）位于二楼荣夫人的卧室及一楼的日光室，是 1918 年荣宅扩建时增设的区域。Gates 认为，「幽影」这个词既可以表示已逝的荣宅主人的鬼魂，也可以指代现代主义的幽影，同时暗指艺术家研究作品过程中的痕迹（traces） —— 「我们研究的痕迹、我们劳动的『幽影』」。在这部分展览中，Gates 的意识进一步「入侵」了荣宅，探索了这栋建筑中更私密、结构更复杂的领地。他更加自如地展示了多种媒介的艺术作品，将陶土与其他材料融合，创作出两幅三联画。他将花瓶、盘、罐、壶等陶器陈列在房间的中心位置，也堆叠在壁炉上方的架子和木质的窗台上，构建出生活的痕迹。Gates 把展品和宅地本身结合起来，引导参观者从另一个并不常见的角度来体验这所豪宅：「看看橱柜里，看看窗户外，或是在窗内看看美丽的事物」。展览的第二部分「幽影」，摆放在展厅中央和窗台上的瓷器。
在 Gates 看来，这些零零落落摆在房间内的陶瓷不一定能被称为「艺术作品」，而是代表了「人的双手所能做出的最好的日用品，可以使用，可以触摸」。它们介于艺术与非艺术之间，既是海德格尔所说的作为普通物品的「对象存在」，也是作为艺术作品的「作品存在」，与荣宅介于展览馆和住宅之间的特性形成了呼应，消解了当代艺术对博物馆体系造成的冲击。在展陈的第三部分「As a host」中，Gates 想象自己成了这座宅邸的主人。这一幕的重头戏是《一些成员生活在天堂》，12 个釉面黏土类人形雕像沉默地直立着，陈列在观者仅能透过玻璃门观赏到一个封闭空间。在这个展品中，Gates 的宗教学背景得以展现 —— 人形的木制原型被当作是神龛的保护者或空间的看守者，木制材料历经岁月后逐渐腐烂，但其神性在陶制的复制品身上得以延伸。作为宅子的主人，Gates 希望能保护客人，而这些站立的人形雕塑正是守护者（keeper）的有形化身 —— 艺术家的缺席演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在场，带来了充满精神力量的表演性（performativity)。Gates 将原始艺术以新的方式呈现，有形体成为不同文化中的无形世界的媒介。在艺术家创造的氛围中，作品试图与观众建立如 Jacques Rancière 所说的「审美共同体」。
对比 Gates 以往的展览，荣宅的选址是一种突破。Gates 之前对房屋的利用和改造多为功能化的，意在翻新社区，建立以低收入居民为主的黑人社区的归属感，发出「Black people matter, black spaces matter and black objects matter」的声音。而荣宅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上流社会的缩影。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企业家、「面粉大王」荣宗敬在 1918 年买下了这栋房子并加以改造，彼时多种文化交织下的上海或许赋予了屋主跨文化的审美，使得荣宅融合了中西方的各种装饰元素。阳光透过彩绘玻璃，在复杂的木饰面上扫下淡淡的阴影，现如今带给人穿越时空的旖旎幻觉。
Theaster Gates，《一些成员生活在天堂》。
在荣宅语境下的艺术传达，艺术家需要寻找与本地观众之间的关联性。将陶瓷作为展览的主体无疑是非常合适的。一方面，陶瓷在东亚文化与艺术中的重要性不言则明，中国观众对陶瓷有着天然的亲近感；另一方面，陶瓷也是东亚文化向外输出的重要部分，是 Gates 了解东亚文化的窗口。因为荣宅自身的特殊性，这次展览的受众在各个层面与 Gates 之前的房屋改造项目不同，更类似他在各地美术馆的展览。但同时，以房屋作为媒介或者艺术的载体，荣宅的展览又落在了 Gates 擅长的艺术语言体系中。
在 Gates 的艺术里，关于黑人身份的讨论是永恒的。这个话题的语境本身是西方的，它的讨论对象永远都是在黑人与白人，被殖民与殖民，原始与文明，本土与他者之间。对于中国观众来说，我们似乎要先去理解西方，再去理解黑人身份，以实现一个双重跨越。Gates 在「多宝阁」中对于这一层的讨论，或者说他处理语境隔阂的方式，是举重若轻的。他把在白房子美术馆中形而上的哲学议题祛魅了，并将这些论述体现在面具、黑人雕塑、约翰逊出版公司的杂志等具象的陈列中（展品《红茶与世界之礼》），将黑人文化演变成了一种平实的、档案般的，但同时又有象征性的叙述。
Gates 作品所用材料和他的艺术语言，尽管有着极少主义、集合艺术、拾得物艺术等多方面的影响，但并非各类主义的崇拜者与应声虫。他连接了作品背后的底层群众和荣宅象征的上流社会这两个世界，融合了黑人文化与东亚文化这两个在主流西方语境下「失语」许久的群体。Gates 在采访中多次提到中国和日本对他的影响，整个展览流露了他对东亚文化的一种真诚的回馈与反哺，与此同时，他似乎也用这种本真消融了在荣宅赋予的「上流」语境中，来自某些作品背后的、对廉价劳动力所代表的贫困人群的「凝视」。Theaster Gates，《出于对不愉快的工作和祈祷者的考虑》。「写下让你印象最深刻的地点、气味、食物、时间、人，再用这五个关键词串成一首诗 …… 」这是 Gates 作为芝加哥大学视觉艺术系教授，在表演艺术课上的第一课。学生们跟随 Gates 探寻记忆中情感的高光时刻，这些个人的记忆碎片之后成为集体行为的一部分。而什么是 Gates 作品中的关键词？记忆、情感、哲学、宗教、身份认知、社区更新、表演艺术的即时性与文化遗存的永久性。他用多样的媒介重塑纯粹的文化本质，用平实的材料编织复杂的艺术幻境，用廉价的房屋激活无价的社区潜能。Gates 曾经形容自己「或许不是个真正的艺术家」，这个身份的确不足以定义他 —— 他是诗意的房地产商，是随性的运筹者，是真诚的谎言大师。